这对解缙来说,是历史教训。
何况在解缙的内心深处,还有一个秘而不宣的心事。ŴŴŴ.
太子殿下那边,其实解缙已经拿捏了,作为铁杆的太子党,解缙几乎是众所周知的太子左膀右臂。
他的这个谋算,至少可以确保在两朝之内位极人臣,等将来太子殿下登基,他便是一人之下,万万人之上。
正因为如此,他才觉得张安世这样的外戚格外的令人生厌,太子对这个妻弟越宽容,解缙的心里便越不自在。
解缙道:“此番……确实过于蹊跷,只是……陛下今日扔不回宫,这国家大事如何处置?”
杨荣和胡广感觉到解缙话里有话,便道:“解公以为如何呢?”
解缙毫不犹豫就道:“我等去迎驾吧。”
他叹了口气:“陛下在外,难免朝野惊疑,何况圣驾在外,少不得又有人趁机滋扰百姓。”
杨荣和胡广略一沉思,也觉得有理,于是彼此点头,随即预备动身。
既然有了决议,这一行人便坐着轿子,一路往栖霞渡口去。
解缙坚持走陆路而不选择水路,其实也是有他的心思的。
水路虽快,却没有给陛下提前预知的时间,显得仓促,而慢吞吞地走陆路,双方就都有了一个准备,而且沿途若是有什么消息,也可随时进行传递。
等眼看着栖霞渡口遥遥在望时,却见乌压压的一行人,停在了栖霞渡口不远。
一见到解缙一行人来,便有人上前,口呼:“下官上元县县令周康,见过诸公。”
听闻是上元县的县令,解缙也并不怎么在意,彼此的身份悬殊太大,哪怕是京县县令在解缙面前,也显得不起眼。
不过此时,解缙对这里的情况还不清楚,终究还是下了轿,却见一个带着翅帽,相貌堂堂之人在众佐官和士绅的拥簇之下,此时又朝他再拜行礼。
解缙背着手,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:“尔等在此作甚?”
周康恭敬地道:“下官听闻圣驾至栖霞,所以率佐官与本地士绅百姓在此迎驾,也预备了一些供奉之物……“
解缙叹息道:“这岂不又滋扰了百姓,历来天子出巡,沿途无不供奉……”
他摇摇头,却没有继续往深里说下去。
不过显然,周康这些人倒是能理解解公的意思的,作为读书人,在儒家的价值观念里,读书人认为皇帝贸然出入宫禁,是十分不妥的事。
历史上那些昏君、暴君,最喜出巡,圣明的君主应该在深宫之中,每日操劳国家大事,选拔贤能的大臣,代皇帝巡视四方。
当然这些话,解缙这样的士林首领,文渊阁大学士可以说,他周康却没有资格,因而周康此时便默不作声。
解缙则又道:“既是要去迎驾,为何又在此处?”
周康便道:“前头不远,就是栖霞的范围,如今下官所治的上元县,已和栖霞无关了。”
解缙立即就明白了周康的意思,地方官是严禁跨界的,别人地头里发生的事,你却带着本县的佐官、士绅去,这显得很不妥当。
最稳妥的方法,就是在县界这里等着,待皇帝摆驾回宫的时候,再在此迎候,在皇帝面前露个脸,刷一波好印象。
解缙则道:“照理,这栖霞渡口,本也是上元县的县境,陛下近在咫尺,尔等岂可踟蹰不前?”
周康听罢,行礼如仪地道:“是下官糊涂。”
解缙又道:“陛下的行在确定了吗?”
周康道:“已命人去刺探了,行在就在那市集的一处客栈。”
解缙听罢,颔首道:“如此甚好,尔等随我等同去奉驾吧。”
说罢,他回头看轿夫:“圣驾就在眼前,我等步行去,免得失礼。”
众人听命,胡广和杨荣也下轿步行。
于是解缙打头,胡广和杨荣在左右并肩而行,周康则在后头亦步亦趋,其他人自是离的更远,解缙一面踱步,一面想起什么:“这两日可有什么异常?”
“昨日有匪徒,杀了县内一个良善的士绅,死状极惨,十分残暴。”
解缙皱眉:“上元县在天子脚下,竟有这样的事?”
于是周康忙道:“是下官的疏失,还请解公……”
解缙却是在此打断了他的话,而是道:“听闻这张安世在渡口这里,恣意胡为?”
周康显得很是无奈的样子,道:“哎……下官是一言难尽。”
一切尽在不言中,解缙的心里似乎了然了。
这些日子,弹劾张安世的奏疏不少,解缙并没有将这些奏疏刻意的压下来,而是故意放在其他奏疏上方。
一行人进入市集的时候,倒是惹得这里的僧俗百姓无措,上元县的差役当先去清了道。
随即,这空无一人又满是泥泞的道路上,解缙等人走到了客栈的外头,便都拜下,解缙率先口呼:“臣解缙,特来护驾,恭问圣安。”
后头众人纷纷唱喏。
这么大的响动,朱棣却依旧还在客栈里头施施然地喝着茶。
他翘着脚,一副六亲不认的样子。
小二早就吓得腿软,然后爬回后厨了。
姚广孝则似入定一般,纹丝不动。
张安世在旁本是小心地和朱棣说着话,只是听到这动静,张安世便住了口。
亦失哈则小心翼翼地看着朱棣的脸色。
朱棣却不露声色,仿佛对此置若罔闻,继续对张安世道:“你继续说,来年各省的院试,印的第二版,如何铺货?”
张安世便连忙道:“这个简单,臣这些日子,对各省的书商进行清理,打算在各省寻觅代理,各省的代理,想要从咱们这儿求书,就必须得我们的规定言听计从,而且要让他们预备丰厚的保证金。”
“保证金?”朱棣诧异地看着张安世,显然又是不曾想到过的。
“这是当然,他们若是没有大笔的银子抵押到此,若是他们做出不符合规定的事,如何对他们进行处罚呢?铺货要提早,可能真正卖货的时间,必须得确保在院试之前的十天半个月,这样的话……就确保了有人誊抄和转卖这八股笔谈,大家到了最关键的时刻,当然第一时间,希望能够得到八股笔谈,立即开始加入复习,时间紧迫,耽误一日就少了一日。”
朱棣颔首:“是这个道理。”
张安世又道:“可出货,就要运输,这个时间得把握好。有些偏远的地方,怕是要提早两三个月,就要押运书册了,可一旦提早……就怕有人私拆,为了防止私拆,就必须得有代理,代理拿大笔银子抵押,所有的书册都要用包裹封存,还要打上火漆,确保无人撕开,必须得确保天下各州府,同日发售!”
“若是发现哪一省的代理胆敢私拆,或者防备松懈,教人提前得了书去,一旦察觉,立即就没收他的所有抵押金。不只如此,还得约定其他的惩罚方式。总之,就是要教他倾家荡产,让他得不偿失,这些人将来才可成为信任的伙伴。”
朱棣道:“他们肯做此约定,受这些苛刻的条件吗?”
张安世笑着道:“陛下有所不知啊,这书卖价极贵,而且十分畅销,简直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,哪一家书商能得到这代理权,不敢说得了金山银山,可至少躺着衣食无忧却是可以保证的,这么好做的买卖,谁不愿意干?”
朱棣听着,便点头道:“也有道理。”
张安世便又道:“有了代理,就等于可以操控到了天下各州府的渠道。”
“渠道?”朱棣不解,这对他来说,显然又是一个新鲜词儿。
“这就好像朝廷要治理天下,需要在天下各处行省和州府设官府一样。这售书,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,得了代理的书商,必然能靠这代理权在本地做大规模,他们在行省中各州县的书铺,也一定生意火热,这等于就是打通了渠道的分销!”
“如此一来,以后若是我们卖其他的书,也可借助这些渠道承销了。”
朱棣恍然大悟,便惊异地道:“意思是……你除了这八股笔谈,还想做其他的买卖?”
张安世道:“臣有这个念头,不过此等事,需陛下恩准才成。”
朱棣若有所思:“此事从长再议吧。”
…………
客栈外头。
解缙等人乌压压地跪在皑皑白雪之中,雪絮打在他们的身上,他们冷得哆嗦,脸也冻得青紫起来。
解缙只觉得膝盖酸疼,只怪这客栈外路不平坦,此时他见里头没动静,心里生出讶异。
深吸一口气,解缙又道:“臣解缙恭问圣安。”
可依旧没有回音。
解缙越发惊疑了,以往的时候,他自觉得自己对于宫中和朝中都是有所把握的,毕竟他虽还算年轻,却也摸清了一些皇帝的脾气。
可今日……不寻常。
而此时,朱棣正皱着眉,似乎在琢磨着张安世的渠道问题,对外头的动静,置若罔闻。
他侧目看一眼姚广孝,见姚广孝还在入定,便道:“姚和尚,你听着意下如何?”
姚广孝道:“阿弥陀佛,贫僧只修佛法,不问方外物。”
朱棣道:“朕原本还想给你寺里添一些香油钱。”
姚广孝道:“若陛下布施,则是大功德。阿弥陀佛,善哉,善哉。”
朱棣道:“好一个善哉,善哉。”
他似乎终于定下了心神,突然道:“进来说话!”
这声音声震瓦砾,自是说给外头的解缙等人听的。
解缙等人听罢,终于大大地松了口气。
随即解缙、胡广、杨荣三人进来,行礼道:“臣见过陛下。”
朱棣凝视着他们,淡淡地道:“卿等不在文渊阁,为何来此?”
解缙道:“臣听闻陛下圣驾在此……”
朱棣打断他:“圣驾在哪里,你们也要去那里吗?”
解缙道:“君臣本一体,臣子侍奉陛下,当如是也。”
朱棣虎目微阖,转而道:“上元县县令……卿可知此人?”
解缙道:“上元县县令周康,就在客栈之外奉驾。”
朱棣道:“朕听你说,他的官声极好?”
解缙刹那之间,似乎听出了一丝不对味:“此吏部之言。”
朱棣道:“朕问你对他是何印象?”
解缙沉吟片刻,道:“此人自上任伊始,不曾有过错,京县治理尤为不易,臣以为……他应该有他的长处。”
朱棣道:“他既在外头,便叫他进来说话。”
亦失哈在旁听了,蹑手蹑脚地出去,很快,周康便满心激动的随亦失哈进来。
周康毕竟只是区区县令,若不是今日,可能一辈子也无缘面圣,因此显得格外的激动,只觉得今日只要奏对得好,怕是将来有平步青云的希望。
于是拜下,匍匐于地,臀部高高拱起:“臣周康见过陛下。”
“抬头。”
周康不得不抬头起来,而后目光便与朱棣交错。
许是朱棣的目光过于锐利,让他的目光不禁开始闪躲。
朱棣道:“朕听闻,你的官声极好?”
周康顿时心里狂喜,哽咽道:“臣……臣……得蒙朝廷厚爱,委任官职,治理一方百姓,臣……自小读诗书,自知才疏学浅,却也知圣贤的大道理,所以在此任上,兢兢业业,如履薄冰,实不敢由此而辜负圣恩,只好尽心用命,以勤补拙。”
这番应对,周康觉得还算得体,若是自己过于谦虚,会显出自己没有名不副实的印象。
可若是接受皇帝的夸奖,又不免显然自己过于自傲。
朱棣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,随即道:“你就不必谦虚啦,这朝野内外,谁不晓得你爱民如子。”
周康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,爱民如子,是地方父母官最高的评价啊!
他颤声道:“臣……臣惭愧。”
朱棣道:“你也不必惭愧,朕来问你,今岁大寒,朝廷拨发上元县的薪柴以及赈济困苦百姓的钱粮,如今拨发得如何了?”
周康便立即道:“都拨发出去了,总计八百二十九担薪柴,还有一千三百石米,都已如数分发。”
朱棣又道:“那么……今岁的河堤修的如何了?”
周康又立即道:“今年松江和苏州水患,臣深恐水患之害,今岁加征了徭役,修补了三处河堤。”
朱棣道:“朕看过奏疏,今年征发了七千壮丁,只是壮丁辛苦,朝廷供给了他们伙食住宿吗?”
周康道:“臣也深知百姓之苦,对此格外看重,所有的壮丁,每日给米七两,又加御寒衣物一件。”
朱棣感慨道:“若是真如这般,倒是这上元县的百姓们有福了。”
周康道:“都是托陛下的洪福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