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如果臣子借口有事,向朝廷要粮要饷要兵,皇上立刻答应其要求,其他人臣就会纷纷仿效,甚至狮子大张嘴。请皇上想一想,到时该如何办理呢?”
崇祯怔住了,看着自己的首辅,没有说话。
“另外,据臣所知,闯贼虽然侥幸占据西安,建立了伪朝,可不思进取,上上下下贪图享受,争权夺利,内部矛盾重重,大有内讧之势,哪有心思派兵进犯胡杨台?”
崇祯听得两眼放光,说:“流贼虽然势大,但本性难改。”
“皇上说得太对了。流贼始终是流贼,终究成不了气候。”
崇祯的语气不知不觉变得亲近起来,说:“陈爱卿,这王玉杰说还有漠南蒙古骚扰,你看是真的吗?”
陈演胸有成竹,慨然应声对答道;“这事纯属子虚乌有,皇上千万不要相信他。漠南蒙古林丹汗部在满清建虏的打击下,早已西渡黄河,逃至青海西藏一带,苟延残喘,哪有力量出兵胡杨台?这和闯贼要攻打胡杨台一样,是王玉杰捏造的,也是他向皇上要兵要饷的一个借口而已。”
“万一这些都是真的,该如何应对?”
“那也不用担心。皇上还记得当年宁远闹兵饷的事吗?”
这一句话,把崇祯的思绪拉回到十多年前
崇祯即位后,重用朝中主战派大臣,召回遭受魏忠贤阉党迫害的前辽东巡抚袁崇焕,并且任命其为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,督师蓟、辽,兼督登、莱、天津军务。
在袁崇焕的指挥下,明军连续取得了宁远大捷和宁锦大捷,建虏首领努尔哈赤就败在了自认为用鞋尖就能踢倒的宁远城下,且被明军炮火击伤,不久,就因伤重而死。
同时,袁崇焕指挥明军构筑了完整的清军难以逾越的关宁锦防线。
可就在朝野欢呼雀跃,大肆庆祝之时,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。
宁远卫因为这几年连续不断的明清战事,正常的屯田生产秩序被彻底打乱了,而朝廷也以宁远卫驻军增多和辽事耗费军饷过多等原因,一时间连续四个月发不出军饷。
没有军饷,屯田又难以为继,宁远卫驻军下级军官和士兵的生计就成了问题。
于是,随着各种矛盾的集聚,终于爆发了因拖欠粮饷而导致的宁远兵变。
当时,宁远卫驻有辽东车左营、车右营、前锋营等十四营官兵,哗变首先从远道征调前来支援辽东战事的四川、湖广军队开始,并迅速扩散开来。
以杨正朝、张思顺二人为首,召集了部分士兵歃血为盟,发誓要夺回所欠军饷。
混乱激愤的军士们捆绑了在宁远的辽东巡抚毕自肃、总兵朱梅、通判张世荣等人,縛其于谯楼,捶楚交下,索要饷银,欲杀之。
毕自肃等人满脸流血,伤势严重。
巡抚署衙里面的敕书、旗牌、文卷、符验等,散碎于地,狼藉不堪。
在这危急关头,兵备副使郭广匆忙赶来。他站在巡抚前面,展开双臂,作鸟翼状,护住毕自肃,同时,他又同哗变首领杨正朝谈判,向他们保证,尽快发放拖欠的饷银
杨正朝答应,先不杀所縛之朝廷官员。
郭广派人先设法筹集了两万两银子,发给士兵,可杨正朝及哗变兵士不答应,威胁说要杀了巡抚毕自肃。
无奈,郭广又向商民借贷三万两银子,分发下去。
哗变官兵情绪才稍稍缓和,混乱局面才暂时稳住。
趁兵士散去之机,郭广救出巡抚毕自肃总兵朱梅等人。
闻听此事,袁崇焕单骑星夜赶赴宁远,未入署衙,独闯军营,恩威并举,宽宥事首,剪除次恶,运用软硬两手,平息了闹饷事件。
事后后,辽东巡抚毕自肃上疏引罪,到中左所,自缢而死。
“陈爱卿此时提及此事,有何意图?”
崇祯脸色立刻变得阴沉,目光灼灼,紧盯陈演。
宁远事件是他心中永远的痛。
若是他人,崇祯极有可能勃然大怒,轻者痛斥一番,喝令赶出朝堂,重者鞭打一顿或押入大牢。
陈演早已料到皇上会这样问,依旧不慌不忙,侃侃而谈,“皇上,臣下丝毫没有别的意图。提及此事,臣下只想说,宁远闹饷那么大的事,皇上都轻而易举地处理平息了,何况王玉杰的这封小小奏疏呢?”
崇祯脸色顿时平缓,转怒为喜,露出了笑容。
站在台阶下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听见此话,突然想起了大明正德年间,江南四才子之一的唐寅唐伯虎写的一首《题秋风纨扇图》的诗。
秋来纨扇合,何事佳人重感伤。请把世情详细看,大都谁不逐炎凉?
这首诗借汉成帝妃子班婕妤色衰恩弛,好比纨扇在秋风起后被搁弃的命运,道尽了情随势移,世态炎凉,人间秋色。
王承恩心中长叹一声,陈演把昔日袁崇焕的功劳,都不动声色地移到崇祯皇帝头上,真正做到了天衣无缝,一丝不漏。
如此人臣,岂能不受人君之宠爱?焉能不飞黄腾达?
崇祯鼓励道:“陈爱卿继续说下去。”
陈演紧紧牵着皇帝的思维,不敢丝毫放松,循循善诱道:“皇上可再发一道圣旨,对其严加痛斥,责令他务必整饬兵马,加强防备,不得有误。
崇祯满意地点点头,用欣赏的眼光看着自己的首辅。
罢黜前首辅周延儒,启用陈演为新首辅,看来是完全正确的。
启用之前,有谏官上疏弹劾,称陈演才质平庸且为人刻薄,心胸狭窄毫无容人之量,善交好内侍而无力筹划大事,不宜为大明朝廷首辅。
此时,已官至户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的陈演见势不妙,以退为进,及时上书,欲辞官回籍养病。
经过再三斟酌,崇祯毅然严辞驳回谏官之疏,擢升陈演为大明首辅。
“同时,可命陕西榆林总兵姜让出兵牵制漠南蒙古林丹汗残部,减少其对胡杨台的骚扰。臣下如此布置,大明江山定可固若金汤,皇上定可无忧高枕。
“这姜让与山西大同总兵姜瓖可否同宗同族?”
“启奏皇上,姜氏世代皆为我大明将领,替皇上镇守边关。姜让姜瓖不但同宗同族,而且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弟。姜让为长,姜瓖次之,还有个三弟姜瑄,现今是山西阳和副总兵。”
“姜氏一门忠烈,乃我大明干城,难得难得。”
崇祯来回走动几步,高声道:“陈爱卿,拟旨,传姜氏三兄弟即刻进京。”
“皇上英明。”
“再拟一道圣旨,驳回胡杨台知府王玉杰之奏疏,并责令其加强防守,不得有误。”
“臣即刻拟旨。”
望着陈演的背影,崇祯长出一口气,心情轻松了许多。
“王公公,伺候笔墨,朕要为姜氏兄弟题字。”
王承恩小心谨慎地铺好上等宣纸,静候皇帝构思题字。
他知道,皇帝的书法水准造诣很高,丝毫不亚于当朝任何一位书法大家。
崇祯初学万历年间进士董思白的书体,时间不长,其遒逸秀润已远远超出董体。后临帖王羲之怀素等人,功力大长,已现名家之潜质。
王承恩亲眼见其所书唐人诗句“当轩半落天河水,绕径全低玉树枝”,字大五寸,龙盘虎踞,焕然天章,精湛奇伟,尤其是上端的草书“御笔”二字,刚健轩翥,几凌颠素。
崇祯似自言自语,又似询问道:“姜氏兄弟替朕镇守边关数年,功苦劳高,该题哪几个字,足以表彰呢?”
“皇上天纵英才,自然能写出非常之文。”
北方边关,姜氏三兄弟。
崇祯心中默念几遍,饱蘸浓墨,似龙跃深海虎啸山林,一气呵成,写下了四个隶草相和的五寸大字。
镇朔三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