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家当初安排了住处,同时也有衣食,但是周家毕竟不是正经亲戚,而且黛玉远在西海沿子鞭长莫及,因此衣食不足以她们长长久久地过日子,宝钗纵然落魄,也不愿处处受人接济,便同麝月做些针线活儿卖,有薛蝌留的银子,还有迎春常照拂,日子也过得去。
接了宝玉回来,宝钗麝月二人都觉得欢喜,只盼着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。
袭人也暗暗放下心来,倒常和蒋玉菡供奉他们衣食。
宝玉并没有辞了打更的活计,每晚仍旧出去,一早回来,不管宝钗如何劝,他都拿定了主意,若是宝钗劝得狠了,便道:“既觉得打更不好,我不回来便是。”
宝钗闻听此言,再不敢逼他。
展眼出月,宝玉去狱神庙里探望凤姐,因有贾芸和倪二等人的缘故,宝玉又在这里住了一年多,彼此也熟识了,点头问好便进去了,如今狱神庙里除了别家的犯人外,自己家只剩凤姐一个人了,望着她骨瘦如柴的模样,宝玉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。
凤姐笑道:“你既出去了,还来做什么?”
宝玉提着宝钗预备的食盒,打开取出饭菜递进去,低声道:“姐姐吃些东西罢,在这里熬了一二年,我瞧着姐姐的身子也熬坏了。”
凤姐咳嗽了一阵,道:“若不是当年好好调理了几年,我只怕早就死了,就算如此,我恐怕也熬不过二十年的监、禁。我这一辈子,缺德的事儿没少做,如今是我的报应罢了。我死了也就死了,不求别的,只盼着葵哥儿和巧姐平安。”
宝玉听了,忍不住拿着衣袖擦眼泪。
当初葵哥儿和巧姐儿被找回来,邢夫人只留了葵哥儿在跟前养活,却没有留下巧姐,巧姐毕竟是从青楼里赎回来的,名声不好,即使是族人亦不愿收留,唯有刘姥姥厚道,带巧姐回京,来狱神庙里见凤姐,母女两个抱头痛哭。
刘姥姥见巧姐儿孤零零的没人照料,便斗胆向凤姐请求给板儿做媳妇,凤姐答应了,便将巧姐托给了刘姥姥,只盼着她日后粗茶淡饭,安稳度日,不必学她一样。
想起一双儿女各有归宿,虽不知将来如何,到底比无依无靠的强,凤姐也算放心了。
宝玉道:“各人都有各人的命,刘姥姥高义,也没嫌弃巧姐是从那里出来的,必然能善待她,我也放心,今儿来看姐姐,日后只怕要出远门,不能再来了。”
凤姐微微一怔,问道:“你要去哪里?”
宝玉笑道:“去找我自己的出路。”
凤姐不曾读书识字,也不知道宝玉的心思,只当他又犯了旧日的癖性,便没在意。
宝玉走出狱神庙,望天一笑,回到家中,却见袭人过来了,正跟宝钗哭道:“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竟这样命苦,被他撇下来了。”
宝钗劝道:“这都是咱们的命,无可奈何,你好歹保重些。”
听了这话,袭人反而哭得越发厉害了。
宝玉不免有些诧异,问麝月道:“这是怎么了?”
麝月悄声道:“蒋玉菡撇下袭人姐姐一个人在家,他自己走了,不知去向。”
宝玉怔了怔,问道:“好好儿的怎么走了?”他还想着蒋玉菡和袭人因红绿汗巾结缘,乃是天赐,袭人常说他们日子过得甚好,怎么会忽然劳燕分飞?
麝月沉默不语,袭人虽说供奉他们度日,但并不若在园子里那样尽心,毕竟她已经嫁为人妇,她原有这样的痴处,服侍贾母时,心里只有一个贾母,服侍史湘云时,心里只有一个史湘云,后来跟了宝玉,眼里心里便只有一个宝玉,为此不惜跟了王夫人而背弃了贾母,也许是因为嫁给蒋玉菡后日子过得不顺,袭人也常念着在荣国府里时的自在,她接济别人也罢了,偏生又是宝玉,长此以往,蒋玉菡便一去不回了。
宝玉叹道:“咱们家的女孩儿,如何都这样命苦?”
袭人听了这话,越发痛哭不已。当初花自芳给她说亲,都是平头百姓,皆是家里穷,长得也不好,袭人是荣国府里陶冶教育长大的,难免有些自视甚高,都不中意,虽知蒋玉菡是戏子从良,但是蒋玉菡生得标致,家里又有家业,袭人心里十分愿意,成亲后,也过了一段夫唱妇随的好日子,只是好景不长,还不如嫁给平头百姓呢。
蒋玉菡一走了之,剩下自己又该当如何?哥哥已经娶了嫂子,虽然哥哥疼自己,但是嫂子却不容人,自从她和蒋玉菡被人作践后,嫂子都不许她进娘家门。
宝钗亦感伤身世,一时无言以对。
宝玉道:“快别哭了,都是咱们的报应罢了。蒋玉菡这会子出去,未必是不回来了,你回家略等等罢,这是他的家,他总不能置之不理,将来会回来也未可知。”
袭人听了,道:“但愿如此。”
袭人自忖蒋玉菡为宝玉打点时也是鞍前马后,十分周全,想来不是无情无义的人,听了宝玉的劝告,含泪回去苦等蒋玉菡回来,每日仍有人打搅,搬了两次家也没有摆脱,后来怕蒋玉菡找不到自己,又搬了回来,但是终其一生,未曾得到他的消息,且是后话不提。
见到袭人的命运亦是不堪,宝钗唯有叹息一声,不知如何开口。
宝玉却对宝钗说道:“我已经跟倪二辞了打更的活儿,咱们收拾收拾东西回乡罢,这里不是咱们的久留之地,也不能一辈子依靠林妹妹买的院子过活。”
家里那样对待黛玉,他哪还有颜面依附他们。
宝钗固也遂愿,迟疑了一下,道:“蝌儿不日南下,不如和他一起罢。”
宝玉摇头道:“何必打扰他的清净?”
宝钗却知途中艰险,不顾宝玉意愿,到底去找了薛蝌,可巧薛蝌正准备南下,不过是顺路,一口应承了,及至到了金陵,将他们送往贾家族中方离开。
贾珍死了,贾蓉跟王仁厮混在京中未回,贾家宗族现今都是邢夫人带着葵哥儿做主,凤姐当初置办祭田时留了一手,她用自己嫁妆钱买的祭田只能给葵哥儿,买地时和族中立了契,并分三成给族里,邢夫人虽然吝啬刻薄,但也不是没有管家的才干,不然不会带着娘家的家私嫁人,兄弟连住的地方都没有,她掌着这么多的田产,别人都争不过她,倒也安稳。
宝钗和宝玉回来后,邢夫人只分了一处小院子给他们住,别的都不管了,吃喝都和族里一样,由族中祭田所出,也没短了他们的衣食。
才过了没几天安稳日子,这一日一早起来,宝钗却见宝玉不知去向了。
麝月忙道:“我这就去找二爷,给大太太磕头,求大太太打发人去找。”
宝钗缓缓地摇了摇头,泣道:“不必了,他本就是不想留下来的,是我们强求,找到了他,如今我们回到了家乡,他放下了心,更不会留下来了。他不会回来了,就像蒋玉菡也抛下袭人一样,不会回来了。”
麝月听了这话,忍不住痛哭失声。
若是宝玉还在家里,即使没有荣华富贵,宝钗日子也能继续过下去,现在宝玉一走了之,剩下宝钗无公婆丈夫,又无一儿半女,这样一个人如何过活?
宝钗心如死灰,半日方哽咽道:“金玉良缘,金玉良缘,这算是什么金?什么玉?”
风吹纱窗,如泣如诉,问花无语,问柳无言。
却说宝玉如今走在金陵城中,路过李家老宅,迎面碰到了贾兰。贾兰刚刚练习骑射回来,见到宝玉,顿时站住了脚,叔侄两个面对面,都不知如何开口,良久,贾兰方走到宝玉跟前磕头,一言不发地转身进了李家旁边的一所小院落里。
原来李纨带着贾兰急急忙忙从京城回到金陵以后,话说投奔,但毕竟是出嫁的寡妇,不能久住娘家,便托娘家人在旁边买了一处小院落,等到贾兰带回贾政等人的灵柩后,独自带着贾兰在家守孝,并没有住在娘家,也没有住在金陵贾家宗族之中,多亏了黛玉吩咐紫鹃交给他们的二百两黄金,加上多年的梯己,日子还算过得去。
贾兰已经绝了科举取仕的路,李纨便督促他勤练骑射,打算从军出身。
宝玉向附近打探了一二,知道他们母子日子还好,终于放下心来,出了城,一路往西南行去,他没有本事,也没有带盘缠,唯有举着破瓢四处乞讨,向店家乞讨,被当成叫花子赶出来,向穷人乞讨,只得半碗剩菜汤,向富人乞讨,未上台阶,已被推搡离开。
途中不知经历了几日几何,这日抵达湘江之畔,宝玉捧着破瓢,瓢内装着剩菜汤,泡了一块窝窝头,隐隐约约散发出一股馊味儿,他并不嫌弃地大口喝着汤,嚼着窝窝头,忽见几艘华丽的船只漂于水上,分外显眼。宝玉打更的时候常见到这样的船只,实则是画舫妓院,寻欢作乐的多是达官显贵,便没有多看,只是冷笑一,继续低头吃喝,吃喝完了,就着江水淘洗破瓢,洗干净了,捧在手里打算上岸。
船上一名倚栏而立,船舱内的热闹似乎都和她不相干,灯红酒绿,珠围翠绕,亦非她本意,细细一看,不是别人,却是失踪多时的史湘云,她瞥见宝玉的所在,忽然浑身一颤,喃喃自语道:“那是?不可能,二哥哥怎么会做了乞丐?”
她扭头央求船夫道:“大爷,求求你,将船靠过去一些,靠过去一些罢,到岸边。”
船夫看了她一眼,并没有答应,正要摇橹离开,史湘云连忙摘下腕上的玉镯,拔掉头上的金簪,统统塞到船夫手里,央求道:“求大爷靠岸,让我瞧瞧是不是遇到了故人。”
船夫见到她递来的金玉之物,方将船摇到岸边。
史湘云翘首遥望,高声道:“岸上的是不是二哥哥?二哥哥,是不是你?”
宝玉愕然抬头,只觉得声音耳熟,但离得远,彼时天色又黯,瞧得不甚清楚,直到船只近在眼前,方涉水近前,道:“你是谁?”
史湘云细看走近的宝玉,虽然衣衫褴褛,面容枯槁,但却是宝玉无疑,此时此刻,哪里是旧日面如满月模样?看罢,史湘云不由得放声大哭,伸手抓住宝玉探过来的双手,道:“二哥哥,我是云儿,二哥哥,你怎么会在这里?正这副模样了?我只道再也见不到你和宝姐姐了,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了你。”
破瓢顺着江水漂走,宝玉大吃一惊,有些不敢置信,道:“云妹妹,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
史湘云哭道:“我被卫家的人给卖了。”
宝玉不禁哭了起来,道:“卫家对外说你一病没了,我不信,托人找你也不得,谁承想卫家竟是那样的人,连你这样的人都欺负。”
史湘云呜咽道:“都是银钱家业作祟罢了。我被他们卖给了过路的行商,堵了嘴藏在棺材里带出了城,受了半年的折磨,又被转手卖到了这样的地方,真是苦不堪言。二哥哥,你怎么在这里?怎么这副模样?老爷太太和宝姐姐呢?”
宝玉黯然道:“一损俱损,一荣俱荣,史家抄家,我们家没多久也被抄了。”
听了这话,史湘云惊道:“怎会如此?家人呢?都还好?”
宝玉缓缓地摇了摇头,道:“死的死,散的散,也有发配的,也有监、禁的,也有发卖的,也有自顾不暇的,都不再是以前的模样了。托了林妹妹的福,大太太赵姨娘琮哥儿环哥儿宝姐姐都平平安安地回到了金陵,大嫂子和兰哥儿也有自己的去处。”
史湘云听了,哽咽不已,道:“二哥哥呢?怎么来这里了?这里距离京城有千里之远。”
宝玉道:“我去西海沿子,太太被发配到那里去了。我从金陵南下,头一回出远门,又没人跟着,一路乞讨而行,想是走错了道,到了这里才知道是湘江,没想到,竟碰到了妹妹,谁能想到,咱们再相见时,竟是这样的身份。”
史湘云伏着船板痛哭,道:“太太怎么被发配到西海沿子了?”
宝玉泪痕未干,道:“抄家时有极多的罪名,证据确凿,因此被发配了,好在林妹妹在那里,也能照应着些,我只是去看看,见到太太平安,我也放心了。”
史湘云惊疑不定地抬头,问道:“二哥哥这话是什么意思?难道你不回家了?”
宝玉淡淡一笑,道:“天下之大,没有我容僧处,哪里还有家呢?我只是去寻我自己的路,求得一个解脱。”
史湘云忽然道:“你常说,姐妹死了,你去做和尚,难道你这是要出家不成?”
宝玉没有说话。
史湘云紧紧地拉着他的手,道:“二哥哥,你做了和尚,留下宝姐姐怎么办?宝姐姐好容易才有了这样的终身,你走了,留下的人怎么活?”
宝玉沉痛地道:“留下又能如何?百年世家,就此瓦解冰消,当初我们不信三妹妹的话,偏生她一语成谶。宝姐姐留在金陵了,依附着族中比跟着我强,老爷已经死了,太太在西海沿子,等我见过太太,我也就是了无牵挂了。”
史湘云呆呆地看着他,目光中透露出十分绝望,含泪道:“我不留二哥哥了。”
宝玉转过脸去,泪如雨下。
这时,船夫摇橹意欲离岸,湘云缓缓松开手,道:“二哥哥,你去罢,你有你的路,我也有我的路,咱们都回不到从前了,回不到从前天真烂漫的时候了。我成了这样的人,只道再也见不到故人了,苍天有眼,让我再见你一面,以后,以后都各自保平安罢。”
宝玉伸手去抓湘云的手,却怎么也抓不到。
船越行越远,夜色渐深,湘云回头深深地看了宝玉一眼,忽然直奔船尾,扑通一声,直沉江中,也许,唯有如此,方能落得干净。船上人等捉之不及,顿时惊叫出声,在船舱中寻欢作乐的官员豪绅忙都出来,又有鸨母等人大叫着让人打捞。
湘云眼前忽然出现在大观园中的情景,春日赏兰,夏日赏荷,秋日赏菊,冬日赏雪,无忧无虑,那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,哪怕经历种种苦难,仍旧难以忘怀。
宝玉模模糊糊地看到湘云沉江,登时哭得撕心裂肺,喊道:“云妹妹!云妹妹!”
作者有话要说:睡不着,~~~~(>_