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,有人来带领方候淳,让他到组织里走一趟。
方候淳一开始不解,直到他看到了被吊在树上鞭挞,皮开肉绽叫苦连天的林青。
是林青告发的。
方候淳在大伙当中人缘尚可,后来那些人告诉他,林青和姑娘在草丛里抱成一团,做了些难以启齿的事情,如此行径本来就上不得台面,却被组织里的人抓个正着,避无可避。
这种事情影响极其恶劣,严重危害组织的生产革命。林青本来就因为对外性格刚硬,一张嘴说遍天下,得理不饶人,暗中得罪了不少人,这一次现场抓包更是让他徒然间四面楚歌,无人帮手。几天后通报下来,直接被批斗,关过紧闭。后来又因为本来和生产队长关系调节不好,经常被为难。
当然,这些都是后面的事情了。
当日林青被抓之后,心中慌乱,却徒然间想到方候淳或许可以救他。他谎称是受了方候淳的影响,因为其学术不正,走的是资本主义道路,研究资本主义科学,又散播地下书籍,是因为他,才让自己走上这条不归路。
可方候淳这个冤啊!
他那几本兢兢业业积累下来的学术研究,几本发黄的手写本全部是自己的心血!那些所谓资本主义科学的书籍付之一炬,通通在大火之中葬身。他心里恨得发紧,好比握了半天的金子企图走出丛林,等到曙光来临之前,却发现自己手里紧紧攥着的,是一颗棱角分明却一文不值的石子。
他人缘好,作业上也没什么毛病,虽说通报批评,有点不干净的前科,但也不曾被刁难。可个人的小帐篷是不能住了,他搬到集体的大帐篷中,床铺冰冷,到夜里手脚冰寒,翻来覆去,一想到那些被烧毁的笔记就心痛难忍,他如此热爱的东西被他人践踏脚下,变得如此一文不值。在现实的束缚下任何理想性的东西都这样砰然坠地了。每每他想起那些彻夜研究的物理公式,那些美如画的物理规则,他深感自己的理想就好比身首异处的将军,半生戎马,踏雪无痕。
他再见到林青的时候,眼里只有冷漠。
他不恨时代的悲苦,他恨不起整个历史的变迁,他恨的是眼前这个人,这个好友,这个青年。他痛恨他葬送了自己的寄托,他在把自己的心爱之物摧毁同时,也把别人的心头肉切下来了。
他恨他,恨得咬牙切齿。
寒冬过去之后,夏天很快来临。
气候的温暖带给人劳作上的愉悦。方候淳和林青两人就住在一个大帐篷里,他们每天相见,前者怒气逼人,后者愧疚不已,他们从来没有实质性的交流。
每个晚上,在帐篷的空地前都有知青举行的联谊会。
在晚间山林里吹来的凉风里,小伙子吉他弹唱,那些地下流传,脍炙人口的歌曲就这样出现在所有人眼前,偶尔夹杂的,是苏联的民谣,它们和风一样地吹拂过这一片边陲之地,相伴在浓浓的夜色之中。
诗人们站在人群中间,伴着这种歌曲大声朗诵普希金的诗歌,节奏轻快,敲打人心。
灾难降临之前的那个晚上,月光还像往常那样皎洁,照耀着清风们前去幽会的山林小径,探往幽深而未知的海底。
那晚大家联谊散会,三三两两都回到大帐篷中去了,因劳累而筋疲力尽,一倒下去,黏着铺位就睡着了。点起来的篝火被人扑灭,可哪里还有人顾着那一两点火星?
几颗火星燃了几下,山林间的夏风一吹,落到那头一捆捆干草堆上,噼里啪啦地燃了起来。那是一个不算燥热的夏夜,大伙都睡得格外舒坦。新铺的干草床垫像棉花一样,往上一躺感觉能直接陷到地面上去。没有人注意到外面的动静。山林里来的风轻轻地吹着,跟以往一样静谧。
可方候淳没有睡着。事实上,从那一次自己的心血付之一炬之后,他从来就辗转反侧,未曾有过一个心醉的夜晚。那些物理公式,定律和知识,在每个晚上像毒蛇一样钻进脑袋,迫使他去想,他心心念念地难以入眠。他睁着眼睛,渴望仰望夜空,那里埋藏着无尽宇宙最终的哲学和真相。同时,他依旧恨着林青。
可等到方候淳也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,时间已经晚了。他看见有火光在外面跳动,他翻身起床,到外头一看,却瞬间惊呆了,烟囱上的铁皮已经通红,而围着房梁的毡子上开始有火光跳动,他身前望出去,在那片联谊的空地上,已经是大伙一片,炙烤着原本有的一切东西。他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,疯狂地摇醒所有人:“着火了!着火了!”
火势已经开始不断蔓延,大伙醒来,亦为眼前之景而震惊,一下去全部乱了阵脚,哄抢着要跑出帐篷。整个营地的所有人都醒了,有些人醒来已经被困在火海里,绝望地喊叫,却始终没有人顾忌到这群岌岌可危的人们。大家都疯了一样地到处乱窜,在火海面前,所有人失去了该有的秩序,对于生命的敬畏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。
有些人拿桶接水来灭火,杯水车薪,该逃的全都逃了,方候淳想到葬送自己心血的那一抹火花,跟这个是何等相像。他跟着人群要跑,耳边却传来一声呼救。
是林青。
他回头望去的时候,林青被塌下来的一个房梁压住了,下半身在火海里痛苦地煎熬,看到方候淳,他像是涌起了一股希望,极力呼救。
方候淳站住了,他看着林青,想到这个让他痛恨,让他长夜漫漫,辗转反侧,彻夜难眠的人,念头像是一条吐着猩子的蛇,缠绕进大脑深处。
然后是轻轻地啪啦一声清响。毡顶在大火之中垮了下来,关于林清的眼神,眼前的一切淹没在火海之中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