贾母笑道:“你不认得她,她是你二嫂子的内侄女,小名叫凤哥儿。”
话音一落,凤姐落落大方地过来拜见贾敏。
只见她年纪虽小,容貌却生得不俗,纵然是遍身纱罗,满头珠翠,也掩不住浑身上下透出的爽利气度,不见半点庸俗,王家女儿模样都极好,侄女肖姑,凤姐自然不差,贾敏忙命快起,笑赞道:“倒生得好齐整模样儿,叫什么名字?今年几岁了?”
凤姐笑道:“学名王熙凤,今年四岁了。”
贾敏心中一动,正要问她可曾读书,忽然想起王夫人在闺阁时便不曾如何读书,王家的规矩如此,虽然凤姐取的学名,但终究不知道是否读书,若是读书倒好,若是不曾读,反是自己又得罪了王夫人,故朝晴空使了个眼色。
晴空会意,他们来时,带了孝敬贾母的东西,忙从其中打点出一分表礼来,乃是尺头二匹,金锞一对,并玛瑙戒指一对,腕香珠一串。
贾敏笑道:“来得匆忙,不曾带什么好东西,留着赏丫头们顽罢!”
凤姐笑嘻嘻地道了谢,收到了礼物。
少时有人通报说南安太妃和南安王妃到了,贾母忙带人一同出去迎进来。
至于凤姐,则被元春带到自己房里顽耍。
一进厅中,因四角放了冰盆子,案上又设以瓜果,扑面就是一阵凉爽之意,相互见过礼,众人方分了宾主落座,因贾母既是主,又是中人,年高德劭,便坐了上首。
王夫人带着丫头们捧茶果送上,又命人打扇,众人更觉得凉快了。
贾家行事与别家不同,排场比王府更甚,紫檀案上盛放瓜果点心的皆是一色粉白定窑小碟,鲜花茗碗不无彰显气派,老太妃又留心打量贾敏,贾敏未出阁之前同出阁之时她见过贾敏,但时隔多年,倒有些恍惚,只见贾敏眉弯唇红,俊俏非凡,虽然不曾涂脂抹粉,面上也隐约有些儿斑点,但无损于她的美丽,反而更增韵致。
老太妃笑道:“几年不见,敏姑娘越发出挑了。”
贾敏抿嘴一笑,道:“不过是蒲柳之姿罢了,偏生太妃夸得我都晕头转向了。”
老太妃拉着她的手,道:“你也太自谦了,若生得你这般模样是蒲柳之姿,别人岂不是烧糊了的卷子,晒蔫了的老葱了?但凡有你这么个姑娘,我也不必愁了。灿儿被我们家宠坏了,不曾教好,反倒让你受了委屈,今儿特来赔礼。”
贾敏忙道:“当不起太妃如此,我是晚辈,哪有让太妃赔礼的道理?何况太妃何曾做过什么?没的折了我的寿。”既然打算与之和解,她便没有摆脸色的道理。
老太妃叹道:“我知道你受了委屈,你宽宏大量,我却越发无地自容了。”
南安王妃在一旁拿着手帕按了按眼角,道:“为了那个不肖之女,太妃定要亲自过来,也是太妃真心实意地赔不是。说实话,我真真有些儿无颜见你,是我治家不严,教女无方,才生出这等不堪的心思,又做下如此恶毒之事。”
说着,南安王妃眼圈一红,落下泪来。
她是真的伤心难过,霍灿此举不止伤害贾敏,同时也毁了王府的名声,纵然她和太妃及时作出决定,力挽狂澜,但一时之间也无法平息。
贾母等人忙劝解了一番,贾敏也道:“王妃快别如此说,郡主年纪还小呢,我那时在家中养胎,不大出门走动,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里。明儿府上设宴,那酒水我是必吃的,戏也必定要看,太妃和王妃可别舍不得。”
贾敏言行举止十分体贴,透出一团和气,又这样许诺,但是老太妃和南安王妃却依然循礼致歉,忙命人奉上礼物,乃是上用妆花缎十二匹,上用香云纱十二匹,上用石榴绫十二匹,上用软烟罗十二匹,上用宫绸十二匹,上用宫缎十二匹,各式内造点心十二盒,另有几件玩器,一水儿摆开,十分耀眼,各色绸缎绫罗多是百子、千孙、石榴、葡萄等花样,寓意多子多孙。
贾母见状倒觉满意,能从中看出南安王府用了心思。
贾敏略一扬眉,含笑道:“些许小事,怎劳烦太妃和王妃如此破费?前些日子的事情我早忘得差不多了,明儿又要吃府上的酒,看府上的戏,如今这样好又这样多的绸缎,倒便宜了我。”
老太妃和南安王妃听她如此言语,心中块石落地,她没有不依不饶,便是大善。
老太妃暗暗有些羡慕贾母,虽然儿子不争气,可是圣人恩典,爵位少不了他们的,女儿出挑,女婿前途正好,又是兴荣气象。
晌午时分,贾母留客,婆媳二人都说回家预备戏酒,并未多留,贾敏松了口,两家明日吃酒和解,她们回去得悄悄儿地透露给外人知道,了却这段是非。
她们离开后,贾敏便挽着贾母道:“南安太妃和王妃没有口福,女儿定要叨扰母亲一顿。”
贾母扶着她的手往自己院中走去,听了这话,不禁笑道:“你如今有了喜,难道姑老爷还缺你一口吃的不成?倒来我这里讨食儿,馋得什么似的。”话虽如此,但她脸上满是笑容,可见心里十分欢喜女儿能留下来陪她一起用饭。
及至到了贾母院落中,却见贾珠和贾琏已经放了学,贾琏是李家请的先生,单独在自己院里上课,贾珠则因贾政素来谨守规矩,在家学里跟贾代儒苦读,此时贾琏正同元春、凤姐姊妹两个在花树下顽耍,而贾珠则坐在花阴下聚精会神地看书。
见贾母和贾敏、王夫人等过来,四人忙各自停下,纷纷上来请安。
贾母忙命他们都免礼。
王夫人招手叫一双儿女并内侄女到跟前,贾珠因未同弟妹一般淘气,面白无汗,俊秀如常,王夫人心里只觉得好生欣慰,夸赞了几句,便拿着手帕只给元春和凤姐擦汗,口内责备道:“大热的天,太跳脱了些,仔细中了暑气。”
姐妹两个年幼,都嘻嘻一笑,仰脸由王夫人作为。
贾敏目光忽而一转,却见贾琏略有些羡慕地看着王夫人给元春擦汗,心中顿时生出几分怜惜,忙道:“琏儿过来,瞧你,一头的汗怎么不知道擦一擦?”说着,取出手帕给他拭汗,又道:“别是身上没带帕子罢?明儿姑妈给你绣几条帕子和汗巾子。”
贾琏乖巧地道:“我有帕子呢,就是忘记带在身上了。姑妈现今有了弟弟,千万别为了给侄儿绣帕子汗巾子就劳累着了,等以后再给侄儿做罢。”他袖子里其实就有两条帕子,临出门时琉璃特特给她带上的,腰间也扎着崭新的汗巾子,但是他羡慕王夫人给元春擦汗时的那种温柔,所以他就顺应贾敏的话说忘记带帕子了。
有时候贾琏常常想,贾敏若不是姑妈,是亲妈该多好,他也有娘疼了。如今他没有娘,有了爹也跟没有似的,除了责备,从来不教导他什么,还不如外祖父和姑爹呢。
贾敏拍了他的脑袋一下,道:“你才多大,倒想到这一层了,我哪里那么娇嫩,连一点子针线都做不得?明儿就等着我给你做的活计罢。”她本来想说贾琏还未落草时,李夫人身怀六甲也常动手给他做衣服鞋袜,但思及他年纪尚小,恐惹他伤心,便咽了下去。
想到李夫人,音容笑貌宛在眼前,贾敏再看贾琏,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叹,若是李夫人尚在,贾琏何以如此羡慕王夫人给元春擦汗这小小举动。
贾琏眉眼一弯,抱着贾敏的手,露出十分欢悦的神色。
在贾母房里用过午饭,又坐了一会,贾琏等人方去上课,贾琏临走前告诉贾敏等他放了假就去看她。元春年纪虽然只有三四岁,也已经另外请了先生教导,上午陪着凤姐顽耍便没去,如今凤姐饭后困倦歇息,她便告诉贾母一声,亦去上课了。
贾敏笑赞道:“元春倒乖巧,这样小就懂得用功了。”
虽说三四岁启蒙极常见,但小孩子多是好动之人,鲜少能静得下来,多是六七岁方正经上课,别看王夫人不认得几个字,一双儿女却都好学得很。
王夫人面上含笑不语,心中着实得意。
贾母道:“小孩子家,早起晚归的,太辛苦了些,不过他们老子喜欢,我只好由着他们。我乏了,同敏儿说说话,你且去吃饭罢。”后面一句话却是对王夫人说的,今日吃饭倒没让王夫人吃剩下的,王夫人告罪一声,便带人下去了,自回房吃饭。
因贾敏有孕,易疲乏,贾母命人在罗汉榻前又设一张美人榻,道:“你略歪一歪,你身子重,只叫丫头们打扇,不许用冰,仔细冻着。”
贾敏笑着应了,果倚着靠枕同贾母说话。
贾母又命鸳鸯去看凤姐,回来道:“凤哥儿已经睡熟了,帐子放下了,香也熏了,屋里又放了冰块,我叫两个丫头两个嬷嬷在床前看着呢。”
贾母点了点头,命小丫头下去,只留几个大丫头打扇,问贾敏道:“你瞧凤哥儿如何?”
贾敏一愣,不解贾母话中何意,她忖度半晌,道:“倒是个伶俐孩子,话虽粗,嘴却甜,今儿早上逗得母亲好生开怀。怎么?母亲可是想到了什么?”
贾母笑道:“凤哥儿打小常过府来,和琏儿他们常常一处厮混,只你进京半年多,不曾见过她。我素喜她的爽利性子,又有你二嫂说和,你觉得给琏儿做媳妇如何?咱们贾史王薛四家联络有亲,十年后她进了门,便是管家,也容易些。”
听了贾母的打算,贾敏登时吃了一惊。
她沉吟片刻,道:“琏儿才几岁,母亲就想到了他的亲事?太急了些。说句不好听的,还没长大的孩子,性子未定,哪知将来是好是坏?”
再者,指腹为婚的娃娃亲虽然有,但大多数人家多是在儿女十二三岁时方定亲,此时大概性情已定,也少有夭折之虞,毕竟夭折了的孩子不在少数,一旦订了亲的男女孩子幼时没了,对方不免就有一个克夫或是克妻的名头。
贾敏将自己心中所想与贾母细细分说,贾母听了,眉峰微微一动,点头道:“你说的有道理,我也没想如今就定,只觉得若好,两家心照不宣,到了年纪再定下来。”
贾敏蹙眉道:“二嫂极赞成此事?”
贾母笑道:“这是自然,她娘家的内侄女儿嫁过来,不说能帮衬她,日后和他们这一房也少生些嫌隙,贾王两家行事也更亲密些,我倒觉得好。”
贾敏淡淡一笑,王夫人当然愿意自家内侄女嫁过来,这样就多一个膀臂了。管家理事的本该是长房,如今贾赦无妻,方由她做主,但实际上并不合礼数,将来琏儿媳妇进门,凤姐既和姑妈亲密,定然是亲近王夫人一房,说不定还会远了自己的公婆,毕竟贾赦太过昏聩,先前选过的填房又身份低微,将来的填房若也是如此,必然为凤姐所看不起。
她想到这里,愈加忧心,遂道:“女儿却觉得不大妥当呢!”
贾母一愣,疑惑道:“怎么说?”
贾敏不答反问,道:“凤哥儿有了学名,不知可曾读书?”
贾母想了想,没听过凤姐读书的消息,道:“不曾读,凤哥儿虽有学名,却大字不识一个,听王家的意思,没有让她读书的想法,也不曾给她请先生。”
贾敏心中一沉,道:“这就是了,不读书,不明理,行事难免不知天高地厚,都说妻贤夫祸少,若惹出什么事情来,岂不都是琏儿的罪过?记得我小时候也不肯读书,父亲这么说过我呢,说读书明理知事,不会叫人看笑话。”
贾琏如今读书上进,连林如海都称赞不已,说他是美玉良材,难道当真要配一个大字不识的妻子?她和林如海情投意合,不愿贾琏与将来的妻子话不投机。何况王夫人包揽诉讼、重利盘剥的消息时有耳闻,侄女肖姑,谁知道将来凤姐会不会学王夫人一般行事?
提到贾代善,贾母不觉伤心起来,道:“你父亲的确这么说过。”
贾敏自觉贾母只听得进自己的话,她实不想伶俐侄儿再娶王家女,趁机道:“先前母亲说琏儿娶了凤哥儿,两家更亲密,女儿却觉得不妥,二嫂是王家的姑太太,难道王家行事不看着二嫂的面子?母亲若想联姻,倒不如等琏儿长大了,读书上进了,另外给他聘一位大家小姐,这样咱们家不独有王家这门姻亲,还能有琏儿媳妇娘家这一门,岂不两全其美?”
贾母怔了怔,顿时觉得十分有理,不觉沉思起来。
贾敏见状,又笑道:“母亲忘记父亲说的话了?说咱们家从行伍出身,子孙该以读书为要,从文出仕才好,大嫂出身书香门第,我又嫁给我们老爷,这两家都是从科举出身的,举足轻重,琏儿将来也要从科举出身,还是娶一房能帮他的人家更好。王家虽然颇有权势,可毕竟是武官,除了权势外,帮不着琏儿,便是权势,咱们家难道就比王家差了?”
贾母思量半日,她只是被王夫人说动了心思,觉得家和万事兴,可是听女儿如此陈述厉害,还是女儿看得更长远,果然还是女儿贴心,哪里像媳妇,到底存了私心。
想罢,贾母笑道:“你说得有道理,让我细想想罢。”
贾敏心神一松,轻笑道:“女儿疼了琏儿一场,不管将来母亲如何决定,好歹先跟女儿说一声,叫女儿心里有数,免得事到临头让人看笑话。”
贾母笑啐道:“知道了,便是当爹娘的,也没你这个姑妈疼琏儿。”
贾敏笑了笑,贾琏出生至今,她一直没有子嗣,见到琏儿,难免有些移情,常想他若是自己的孩子该如何抚养,如何教导,因此虽是姑侄,却真真把贾琏当儿子看了,娘家哥哥们指望不得了,唯有指望侄儿们长进,撑起娘家门楣。
贾敏走后,贾母看着贾敏留下的东西,南安王府的赔礼贾敏只带走一半,那一半则孝敬了贾母,又所分几匹给侄儿侄女们做衣裳。
贾母想着贾敏今日说的话,愈发意动,王夫人已是王家之女,再来一个,将来内宅做主的岂不都是王家人了?她上了年纪,只顾着和孙子孙女高乐,并不大管事,遂下定决心,听女儿的建议,淡了和王家再结亲的心思,叫来王夫人,并未说自己的决定,恐王夫人因贾敏才走自己便这么说,怨到贾敏身上,只道:“南安王府的赔礼敏儿留了一多半儿,你挑几匹给珠儿元春做衣裳,凤哥儿也在,给凤哥儿也做两身精致的。”
王夫人笑道:“真真姑太太大方得很,这都是上用的呢。”
这话极得贾母之意,道:“敏儿给侄子侄女做衣裳,这是她做姑妈的心意,你只管收着便是,便是上用的,咱家也不缺,我不过看重敏儿的心。”
王夫人笑着称是,拿着选的料子回房,刚落座,便有人送了书信来,说是金陵姨太太家送来的,想到远嫁金陵为皇商之妇的妹妹,王夫人微微一怔,随即展开书信,却见满纸泪痕,待看清信中所言,不由得勃然大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