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太太暗暗留心打量,见杨茹不知早已被众人所弃,暗暗一叹。杨茹是新来的,若是放下身段,规规矩矩地和人结交,思及杨家权势,未必如此,不想杨茹自小娇生惯养,又因长于长安城中,遂不屑他人,他们如何愿意和她来往。也不知道娘嫂是如何教导的,瞧着倒是貌美多才,实际上自高自大,终究会害了自己,刘太太愤愤不平地想到。
杨茹觉得如坐针毡,今天是她生日,怎么却没人愿意和自己说话呢?害得她许多消息打听不到。就像是她从前在京城中时,联合闺阁姐妹们排挤他人。
贾敏今日屈尊前来已是给了杨家极大的颜面,哪里还会对杨茹另眼相看,只同众人说笑,听众人提起近来宣康帝重赏,忙笑向几家盐商的太太贺喜,笑道:“都是圣上的恩典,按着各家的善心,说不得将来还能得到圣人恩典也未可知。”
众人含笑称是,她们一味奉承贾敏,反倒将杨茹这位寿星忘了,直至贾敏向刘太太提出离去时,她们方恍然想起杨茹,连忙笑着夸赞杨茹貌美多才等等。贾敏一走,其他人等也有跟着告辞的,也有坐到席终的,杨茹竟是再也没有同贾敏和黛玉说上一句话。
一回到家中,黛玉便将在刘家发生的事情告诉了贾敏。
贾敏听完,万万没有想到杨茹竟然开口询问黛玉,不觉柳眉倒竖,凤眼圆睁,道:“这是她一个女孩子能打听的话?当别人都是傻子,只有她自己一个人聪明呢?”
林如海知道后,皱了皱眉,看来只要林睿一日不定亲,旁人就一日不死心。
事关林睿的终身大事,娶进门来的又是长子媳妇,将来势必要管家理事,不能急于一时,随意就定下来,总要挑选个极合适的。
忽听曾明来拜,林如海不及和贾敏说话,便往前厅去了。
曾明本意安置妻儿后便即远行,不料他忽然受了寒,竟病了一场,只得在家静养,好容易才痊愈,因此来向林如海告别,已是收拾行囊,打算往闽南一行了。
贾敏则在房中教导黛玉,日后若有人询问林睿,一概都说不知道等等。
经过在刘家发生的事情后,贾敏便拘着黛玉在家上课,刘太太虽不曾在她跟前提起杨茹等事,但是从黛玉嘴里知道杨茹询问黛玉家中兄弟细事,贾敏又想起杨家和娘家亲厚,其中杨旭的堂兄之子娶的便是南安王府的郡主霍灿,她如何能让杨家的女儿进门?再说,林睿明年年满十四,正是预备考秀才的年纪,万万不能在这个当儿议亲,影响了学业。
黛玉求之不得,她还要上学呢,哪有那么多的工夫请假出门,接连几次请假,不知耽搁了多少功课,将来她学好了,还要教导弟弟呢。
刘瑛又听林家再次放出话来,等林睿十五岁后再议亲,说给了刘太太知道。
刘太太已经从刘芳嘴里知道了一些,虽不知那日杨茹和黛玉单独说了什么话,料想以杨茹的性子说不出好话来,又急又气,一时顾不得和娘家的情分,立时便给娘家去信,只说自己无能,实在是无法办成此事,请他们派人来接杨茹回京。
林睿今年十三,明年十四,再一年便十五岁了,杨家又好容易托了贾母去信替他们向贾敏说好话,如何甘心放手,反来信训斥了刘瑛夫妇一番,且是后话不提。
此时刘家的书信刚刚送去,贾敏近来不大出门,家中琐事极多,不下三五十件,忙得贾敏分、身乏术。这日是十月二十,贾敏正在给林智做生日时穿的衣裳鞋袜,他们家在千里之外的佃农秋收时从地里挖出一块极大的乌木,价值上万,他们感念林家的恩德,又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,因此忙由庄头亲自送到林家,贾敏听说,放下针线,忙命进来。
金银财宝不如一方乌木,贾敏自知乌木贵重,因林如海不在家,她隔窗问明乌木的来历,命人收下,又命人引庄头先去歇息,等林如海回来后做主。
贴身丫鬟如意走进来笑道:“我去看过了,这样大的乌木,竟是从未见过的,两个小厮合抱都围不过来呢,难为那些佃户怎么从地里挖出来的,老爷见了必然欢喜,能打出好些东西,尤其是给咱们姑娘打些家具摆设,出阁的时候定然体面,”林如海有什么好东西,必然先给黛玉攒在嫁妆里,他们对此都是习以为常,因此见了乌木,头一个想法便是先给黛玉。
贾敏道:“这样大的东西,咱们未必留得住,等老爷回来罢。”
如意听了,一想也是,遂不再言语。
这时,吉祥忽然从外面进来,道:“太太,门上的小厮在二门通报,说咱们家门口来了一个麻衣布鞋的老太太,求见太太。咱们家早先得了老爷太太的吩咐,不管是谁,一概不得拒之门外,偏生这老太太十分邋遢,因此来问太太见不见。”
贾敏一愣,问道:“可曾说了是什么来历?”
吉祥摇头道:“小厮说瞧着样子似乎是十分难以启齿,又见她这般大的年纪,冻得缩手缩脚的,脚上的鞋子磨烂了,流出血水来,细问,才知道老太太姓宋,人称宋婆,祖上和咱们家倒有一点儿亲戚,只不好追问,便先来告诉太太知道。”
贾敏忙道:“大冷的天儿,快先请进来。”
不多时,吉祥果然带着一位老妇人进来,此时已经入冬,她身上却穿着极破旧的棉袄,棉袄上破了洞,露出里面,竟不是棉絮,而是芦花,虽然满身风霜尘土,浆洗却还干净,鬓发如银,满脸皱纹,少说也有七八十岁的年纪了,她脚上的一双布鞋如吉祥所言,磨破了半边儿,露出脚趾又红又肿,裂开了无数血口,手上亦然。
宋婆看到自己的脚踩到地上精致绝伦的毯子上,留下两行脚印,不由得满身窘态,贾敏看得凄然,正欲开口,她已经跪倒磕了几个头,低声道:“给太太请安。”
贾敏忙命人搀起来,又将熏笼往她跟前挪了挪,道:“有什么话,老太太快请坐下说,我虽然不年轻了,但是嫁到林家二十年来,在姑苏只住了几年,竟是许多亲戚世交都不认得了。若是怠慢了老太太,还请老太太见谅。”
宋婆羞愧地道:“府上尊贵非凡,我们哪里算得上什么亲戚呢?若不是家里实在是活不下去了,老婆子也不敢舔着脸来求太太的恩典。”说着,不禁流下泪来。
贾敏柔声道:“您老别急,慢慢儿说,我们虽不济,可是力所能及的还是愿意帮衬。”
宋婆见贾敏对自己没有半点嫌弃,心中一定,缓缓地说明自己身份,道:“不怕太太笑话,说起来,我们和府上早就远得很了,我祖母是林侯爷堂兄的女儿。”
贾敏闻言,忙道:“这么说,老太太也是我们的长辈了。”
若按着宋婆说的,她祖母是林如海高祖的女儿,那么她便是和林如海之父一个辈分。
宋婆叹道:“我这老婆子当不起太太这么说。”
贾敏正色道:“什么当不起?亲戚就是亲戚,长辈就是长辈,难道只因身份有别,便不是亲戚,不是长辈了不成?老太太切莫如此说。”他们家对自己家的佃户尚且仁慈,何况宋婆总是跟林家有那么一点子瓜葛,贾敏倒不嫌弃宋婆来打抽丰,看宋婆的衣着打扮,以及言语神态,不必她说明来意,贾敏已经猜测到了。
宋婆听了,眼里闪过一丝感激,流泪道:“这回上门来,求太太赏一碗饭吃呢。”
果然如贾敏所料,一面命人先摆一桌客饭,一面忍不住问道:“年前我们家的庄子上也都遭了灾遇了难,许多地方颗粒无收,莫不是老太太家中亦如此?”
宋婆苦笑道:“接二连三的天灾**,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找到府上。去年六月到**月间一滴雨都没见,秋天一点儿收成都没有,幸而夏天倒收了些粮食,再者往年又存了些陈粮,还能勉强糊口,就着秋天的一点儿雨种了地,原想着第二年好歹能有所收获,哪知整个冬天大雪封山,冻死了许多庄稼,今年年初到三四月又一滴雨没下,饿得受不了了,连树皮都没有。今年五月开始,又连绵不断地下雨,村里十停人竟饿死了八停,原本还得了些赈灾的粮食,好容易熬过秋天,不想今年秋天又发生了地动,眼瞅着一家人快饿死了。”
说到这里,宋婆不禁泪如雨下,想到家中的孩子个个都是面黄肌瘦,宋婆只觉得心如刀割,忽然想起几辈子前的亲戚,足足走了四日三夜,才找到林家,亏得林家的下人没有看低了她,不但没撵她,还给她通报,带了她进来。
贾敏听得惊心动魄,她自小锦衣玉食,何曾听过如此惨状?便是听说各处逢灾遇难,也只是听说,然后按着林如海的意思救济他们。
她沉吟了片刻,问道:“老太太怎么才过来?路上走了多久?”
宋婆道:“我们本不想打扰府上,也无颜面,想着能着熬过去便是,只是天公不作美,家里衣食无着,又逢寒冬,我揣着两个饭团子,不够吃,便一路乞讨过来,路上足足走了四日三夜,幸亏里正好心,给我开了路引,不然进不得扬州城呢。”
贾敏忙道:“老太太出来这么些时候,家里何以为继?”
宋婆低声道:“我来时,家里已经用仅剩的两亩薄田从张财主家换了二十斤陈米,做了稀粥,一家四口大约还能熬几日。”
贾敏吃惊道:“两亩地只换了二十斤陈米?”
宋婆似乎不在意贾敏和诸位丫鬟的惊讶,脸上掠过一丝笑意,道:“能换来二十斤陈米,已经是张财主大慈大悲了,有些财主家,一亩良田也才肯给十斤粮食呢。”从前一亩良田能卖七八两银子,现今却只能换十斤粮食,谁不心疼呢?
贾敏从来不知道平民百姓过得竟是如此凄惨,回想自己家****挑三拣四,非绫罗绸缎不穿,非山珍海味不吃,非奇珍异宝不戴,不觉羞愧难言,她想到宋婆说的一家四口,不禁问道:“老太太方才说一家四口,家里除了老太太,还有何人?”
宋婆答道:“我本有一双儿女,儿子年轻时服徭役出事故死了,女儿女婿也都死了,仅留下一个外孙女,现今都是外孙女和外孙女婿奉养我,外孙女婿的父母家人亦都没了,他们生了四个孩子,只活下来两个男娃,一个三岁,一个五岁。我那外孙女自从生了孩子后卧病在床,外孙女婿不离不弃地照顾她,原本要替我来的,怕我路上有什么闪失,只是我担心家里没个男人,有人来抢那二十斤粮食,所以我执意过来了。”
黛玉刚刚放学,听到这里,不觉听住了。
此时,丫鬟来回说客饭摆好了。
贾敏忙道:“老太太先用些饭,咱们再好生商议。”说着,又嘱咐吉祥如意给宋婆盛熬得稀烂的粥汤,免得她饥饿过度,吃得太好反坏了肠胃。
宋婆听了,连忙拜谢,她去外间吃饭时,小心翼翼地捧起粥碗,竟是分外珍惜,一粒米都不忍浪费,再看桌上鱼肉罗列,香气扑鼻,虽是垂涎三尺,却没有大吃大喝,只想着若是能带回去,不知道两个小外重孙该当何等欢喜。
贾敏又叫人拿几件和宋婆身量相仿的衣裳鞋袜好与老人家穿戴,他们家并没有这么大年纪的长辈,好在管家媳妇才做了两套棉衣,忙送了过来。
在林家,虽然是管家媳妇穿的衣裳,和外面相比,却是极好的。
贾敏看了一遍,才收下,便见宋婆吃完了过来道谢,指给她看,道:“天冷得很,老太太先换了衣裳罢,今儿在我们家里暂住一宿,明儿送老太太回去可好?”
宋婆担心家里,见贾敏极温柔极体贴,忙道:“家里着实艰难,不敢耽搁回去的行程。”早一日回去,家中早一日得救,若是晚了,或者家中出了什么事情,她后悔都来不及。风调雨顺的时候,几个人在意二十斤粮食?现今却比金银还贵重,未必没人觊觎。
贾敏听了,又看了看天色,忙命管事媳妇道:“速速准备一些粮食药材棉被,不必多,够一年的嚼用即可,免得带回去太惹人注目,尤其是衣裳鞋袜棉被,备一辆马车,再请一个大夫同行,多多花些银子,多多派几个人,送老太太回去。但是有一件,去的人别都出现在老太太家中,东西也趁着晚上送去,免得外人以为老太太家中得了什么好处。”
管家媳妇心中有数,答应一声,自去料理。
贾敏又对宋婆道:“既然老太太执意回去,我就不敢多留老太太了,先带这些回去,衣裳棉被御寒,食物果腹,药材先给老太太的外孙女治病,我也叫一个大夫随行,并不是我小气,只是我想着东西太多,必定有人打主意,到那时,老太太家中未必保得住。过两日,我再打发人给老太太家送些实用的东西。”
宋婆不住念佛,道:“太太想得周全,有一口吃的就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。”
除此之外,贾敏又命人拿出一百两银子来,道:“那些东西都有人预备妥当,老太太只管放心,银子老太太先收着,此时无用,等灾难过去了,有了转机,趁着地价低的时候,老太太买几亩地,一家人好生过活。”
宋婆做梦都想不到这一次来,既得了衣食被褥药材,还能得到一百两银子,忍不住磕头谢恩,听说外面预备妥当了,方感激涕零地告辞离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