贾琏成婚本就比别人晚,在他这个年纪的许多人都有好几个孩子了,因此得了贾芾后,恨不得放在跟前时时刻刻看着,每晚的哭闹之声,于他而言都是天籁之音。
陈娇娇叹道:“爷现今还要读书,再有芾儿哭闹,哪里静得下心?我也不舍芾儿,可是白日里你要上学,我要去那边服侍老太太,谁留在梨香院里看着芾儿?奶娘丫头虽然都是你我心腹,可是到底不能让我放心。放在太太房里,一则咱们每日晨昏定省必定过去,二则太太得了清闲养身子,又有老爷疼芾儿什么似的,谁敢起幺蛾子?”
贾琏正欲说话,忽听外面丫鬟通报道:“二太太打发周瑞家的来了。”
陈娇娇看了贾琏一眼,道:“听,又来了。自从芾儿出世到现今一个多月,周瑞家的已经来七八次了。她是什么人物,替二太太做了多少事,爷心里有数。”王夫人包揽诉讼并重利盘剥等事原本就瞒不过人,包揽诉讼总得拿府里的帖子送到衙门,既然插手了官司,陈家这些人家总能得到些消息,何况陈娇娇进门后,又听贾琏细细说明了家中各人各事。
贾琏皱眉道:“这时候她来做什么?”
陈娇娇命奶娘抱贾芾去套间里,方对贾琏说道:“我也不知道。这周瑞家的嘴甜心巧,最会揣摩二太太的心思,二太太不喜谁,不必说出口,也不必如何处置,周瑞家的立时便想方设法地去料理谁,旁人谁不明白?杏儿,叫她进来,我倒想听听她又来做什么。”最后一句话却是对陪嫁丫鬟杏儿说的。
杏儿答应一声,不多时,带着周瑞家的进来。
贾琏成年后除了往贾母房中请安,平素不去正院,连贾政一房的王夫人和李纨婆媳都少见,何况区区一个仆妇。此时举目一看,却见周瑞家的满头珠翠,遍身绫罗,细眉弯弯,杏眸澄澄,嘴角带笑,脸上擦的脂粉比府里采买分发给众人的还好。贾琏见过府里分发给陈娇娇的脂粉,皆系不堪之物。若不知道周瑞家的是下人,走出去人人都当她是大家太太。
贾琏眼神忽然落在周瑞家的的手腕上,这对黄澄澄的赤金凤衔珠镯乃是自己母亲的陪嫁之物,几年前他赏赐给自己的奶娘赵嬷嬷做寿礼,怎么戴在她手上?
陈娇娇见贾琏面色凝重,心中不明就里,脸上却堆满了笑,问道:“周姐姐来有什么事?”
周瑞家的忙奉上手里捧着的纱罗脂粉玩意儿,笑道:“金陵薛家的姨太太送了好些东西过来,除了太太孝敬老太太的,其余的都分给大太太、大奶奶、二奶奶等人,这是二奶奶的,太太吩咐我送来。这是两匹香云纱,乃是进上的,过一个月就夏天了,给二奶奶做衣裳。”
说话之间,周瑞家的悄悄打量陈娇娇,才出了月子不久,陈娇娇身段依然臃肿,月子中补得满脸红光,两颊斑点未退,此时又没有擦脂抹粉,其娇俏连贾母跟前的一等丫头都不如,怎么贾琏还对她一心一意?就是贾政那样正直的人,王夫人生宝玉做月子时,还被赵姨娘那个狐媚子勾搭了去,李纨坐月子时,贾珠房里的几个丫头也是各显神通。
周瑞家的暗暗有些不解,难道贾琏当真和贾赦贾家的爷们不一样?
陈娇娇细看那些东西,以她娘家是得不到这些,家常穿戴都是官用,但是贾敏每年送礼来往,哪一样都不比这些差,淡淡一笑,道:“回去替我们多谢二婶娘的好意,只是既然是薛太太送二婶娘的东西,二婶娘自己留着便是,何必给我们?白白糟蹋了。”
周瑞家的忙道:“太太心里惦记着大家,有什么好东西,自然想着大家。”
贾琏和陈娇娇听了,眸子里不约而同地闪过一丝冷笑。说得好听,每年外面的官员进京时,来荣国府拜见时,送给荣国府多少好东西,什么茯苓霜、玫瑰露、黄金表、雀金呢、羽缎羽纱哆罗呢等,都是贡品,也是常送的东西,怎么他们大房没有见到几回?
陈娇娇低头想了想,微微笑道:“二太太是最慈悲的,谁人不知?”
周瑞家的张望了一回,问道:“怎么不见芾哥儿?”
贾琏和陈娇娇心头一凛,他们方才说到二房对待他们,此时如何能不谨慎?陈娇娇按住贾琏的手,嘴里笑问道:“姐姐问我们芾哥儿做什么?芾哥儿才吃完奶,已经睡了。周姐姐今儿若是想见,怕是不能了。”
周瑞家的笑道:“太太常夸芾哥儿,说比兰哥儿生得还好,心里极喜欢,等芾哥儿明儿大了,兰哥儿有芾哥儿这样的兄弟辅助,二人齐心,倒是一段佳话。”
贾琏听了,心中暗怒,冷笑一声,道:“不敢,我们芾哥儿将来要继承家业的,自有他兄弟扶持。想来兰哥儿将来也有他自己的兄弟,哪里用得着我们芾哥儿?谁不知道兰哥儿如今已经启蒙了,竟是聪明伶俐得很,万人都不如他一个。”
闻听此言,周瑞家的一声儿不敢吭。
陈娇娇笑道:“周姐姐别怪我们爷说话直爽,不管怎么说,我们芾哥儿是荣国府的长房长子长孙,给祖宗上香,我们芾哥儿是头一个,只有旁人辅助他的,哪有他辅助别人的道理?”
周瑞家的诺诺应是,告辞了出来。
贾琏对妻子道:“她经常来这里走动?也说要见芾哥儿?”
陈娇娇点头,三不五时地借着送东西的名义过来,每回都提出要见芾哥儿才回去,他们送的东西陈娇娇从来都不用,命人封锁起来,亦不许放在屋里,这也是她为何急于将芾哥儿送到窦夫人房中的原故,窦夫人积威甚重,又握着王夫人的把柄,那边都怕她。
贾琏略一思忖,道:“今晚我就跟老爷太太说,送芾哥儿过去,横竖咱们常去请安,自然能见到。在这里,门外人来人往的,我不放心。”
晚间同贾赦和窦夫人说明,贾琏省了事关贾赦的说法,关于窦夫人的他一字不落都说了。彼时陈娇娇不在,窦夫人听了,心里却感动不已,她早年受过继母兄弟的祸害,自从上了三十岁,每每生病,何曾有人关怀?贾赦不管事,贾琏常常在外上学,只早晚过来请安,迎春在那边居住,贾母王夫人等不必提了,竟是只有陈娇娇留心到了。
贾赦一听要将孙子养在妻子房中,乐得合不拢嘴,再不理别的了,点头道:“好极,好极,如此我就能常见孙子了。有了孙子,别的都由你们做主罢。”
窦夫人闻言,不觉莞尔。
窦夫人不是贾赦,她思量片刻,就知道贾芾放在自己房里的用意了,尤其能拘着贾赦在家里看孙子,岂不是两全其美?贾赦本就不爱出门,有了孙子,他恨不得放在眼前,哪里还有心出门。这些年即便有她管着贾赦,外面也常挑唆贾赦,借着贾赦的名儿做坏事,亏得自己和贾琏时常留意,才没做出十恶不赦祸及家族的大事来。
贾赦和窦夫人都愿意,连夜收拾窦夫人房里的套间,一应避讳之物一概撤下,只留下好东西,第二天贾琏和陈娇娇如约将贾芾送来。
贾赦抱着贾芾不松手,一张脸笑得如同秋日的菊花,也不理窦夫人和贾琏夫妇,不住自言自语道:“我的乖孙,明儿个祖父的东西都是你的,这些可都是咱们家帮圣上打天下时得的好东西,旁人我都没舍得给,你父亲也没见过。”
众人啼笑皆非,贾琏和陈娇娇却知贾赦此言非虚。贾芾出世后,贾赦赏了好几箱子东西,那些东西看得他们夫妇二人目眩神夺,哪一件不是价值连城的宝贝?若不是贾赦给了贾芾,他们都不知道贾赦的私房如此丰厚。
送走贾芾后,贾琏顿觉房中冷清了不少,但是他却顾不得感慨,叫人去请赵嬷嬷。
陈娇娇不知他叫赵嬷嬷做什么,开口询问。贾琏没有瞒着她,说明昨日所见周瑞家的腕上金镯是自己给赵嬷嬷的,他想问问赵嬷嬷是不是周瑞家的欺负了她老人家。
贾珠和贾宝玉每个人都有四个奶妈,宝玉又是极厌恶李嬷嬷的,情分寻常,贾琏却只有赵嬷嬷一个,本就亲密,况赵嬷嬷又是曾经服侍过李夫人的,心中十分尊敬,每回赵嬷嬷来了,他和陈娇娇都十分礼遇,哪里容得二房太太的配房欺负她。在荣国府里,他们长房是不如二房,可是即使他们房里的猫儿狗儿也不是谁都能欺负的,何况赵嬷嬷。
赵嬷嬷过来,才坐下,听闻贾琏问起,不由得叹气,一五一十地道:“爷和奶奶别恼,都是我的不是,我笨嘴拙舌的不会拒绝。自从爷把这太太陪嫁的镯子赏给了我,我宝贝似的收着,轻易不带出来,我儿媳女儿见了想要,我都没给。也怪我,那日奶奶洗三,回来我戴着镯子忘记脱下来了,出门时,不妨叫周瑞家的看到,满嘴里夸赞这镯子如何别致,如何精巧,又说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的镯子,可巧那日有许多人在跟前,听了这话,就起哄,说我做了爷的奶娘,什么好东西爷不给我?哪里还在意这个镯子?硬是从我手上褪下来给周瑞家的戴上,周瑞家的立时跟我道谢,嘴里说怎么好白拿我的东西,却比谁都戴得牢牢的。”
李夫人陪嫁之物何等金贵,这是贾琏赏给她的,戴出去也体面,表明主子看重她,赵嬷嬷爱如至宝,连亲生的女儿都舍不得给,何况周瑞家的这个没有什么相干的外人。
贾琏火冒三丈,怒道:“难道她们竟是从嬷嬷手里强抢了去的?”
赵嬷嬷叹道:“可不是!那日跟前有十来个人一处说话呢,素日都是爱奉承二太太和周瑞家的。她们按手按脚的,我一个人哪里挡得住?我原说了,若是别的也罢了,这是先太太陪嫁的东西,爷赏给我做寿礼的,不能给人。不料她们却笑说,我服侍了爷一场,难道别的好东西爷不给我?何必在意这么一对镯子,周瑞家的的既然看上了,给她就是。都是在府里当差的,抬头不见低头见,别伤了和气。我又气又怒,偏生无计可施,又不敢爷说。”
荣国府里的仆妇,除了赖嬷嬷和赖大家的以外,作为王夫人陪房的周瑞家的最有体面,别人都不及她,何况王夫人是当家主母,管着府里大小事务,周瑞管着府里春秋两季地租子,谁不给几分颜面?只要讨好了周瑞家的,谁都不在意是否得罪赵嬷嬷。
赵嬷嬷气愤不已,可是她知道两房的嫌隙,她不能给贾琏夫妇惹事,只能忍气吞声。
陈娇娇听完,眼珠子一转,道:“爷别恼,这件事交给我。若是别的,凭是什么金子珍珠宝石,咱们都不在意,既是婆婆的遗物,哪能落在那样的人手里?”
赵嬷嬷忙道:“奶奶快别为了这个和他们争,这回奶奶生了哥儿,那边不乐意的多着呢。”
贾琏冷笑道:“嬷嬷放心,咱们不在意,反而容易让他们得寸进尺。再说,咱们和他们本就没什么正经情分,没有他们,咱们这么过着,有了他们,还是这么过着,何曾得过他们的好处?便是翻脸,横竖咱们东院里就这么些人,不是养不活自己。”
陈娇娇坐在贾琏对面,点头道:“府里那些人个个都是欺软怕硬欺善怕恶,咱们性子软脾气弱,才被人欺负。爷和嬷嬷都不必管此事,只管听我的。”
次日,陈娇娇去给贾母请安,顺便替窦夫人告假。
如今宝玉年纪大了,愈加出落得如宝似玉,贾母年老爱热闹,常看宝玉并迎、探、惜春等人在跟前取乐,此时正陪着贾母抹骨牌,其中又有史湘云,本是个爱说爱笑的性子,伶俐异常,瞧着这些如花似的面容,贾母笑容满面,并不在意窦夫人在不在跟前,听陈娇娇说窦夫人身子不好,又请了大夫,现今又要照料贾芾,她虽疼爱宝玉,但是对于贾琏贾芾也是十分疼惜的,点头道:“芾哥儿要紧,既然你婆婆自己也不好,就叫她在家别过来了。”
陈娇娇笑道:“到底是老祖宗慈悲呢,因此我只想着好生服侍老祖宗,既尽自己的孝心,也替我们太太尽孝,这才不枉老太太疼我们一场。”
贾母正和宝玉、湘云、探春抹骨牌,闻言手里的牌撒了一桌,笑道:“我说你婆婆够伶俐的了,没想到娶进门的媳妇也是这般,天底下所有灵巧的人物都到你们那里去了,难怪我觉得跟前的孩子们都像是锯了嘴的葫芦。”
陈娇娇道:“老太太又来拿我取笑,谁不知道天底下的钟灵毓秀之气都在老太太跟前,现今都在呢,老太太看着这么些灵巧人儿来说我,羞得我连脸都没处藏了。”
贾母听了,果然满意,面上欢喜不尽。
宝玉素日最喜在贾母房里和姐妹顽耍,亦喜陈娇娇名如其人,言谈举止形容不俗,是最最上等的清俊人物,只可惜近来竟发福了,较之往日不免逊色许多,倒觉得有三分叹惋,笑问道:“二嫂嫂今儿为什么来?”
陈娇娇笑道:“自然是来给老太太请安了,还能为什么?”
这时,王夫人携着李纨进来,见到陈娇娇,不知想到什么,忽然关切地问道:“听说你们把芾哥儿送到大老爷大太太那里了?怎么没听到一丝儿风声?原本还说今儿服侍老太太吃过饭,我去瞧瞧芾哥儿呢。你们年纪轻,怕照料不好孩子。”
见她们进来,原本坐着的宝玉等人统统都站了起来。
陈娇娇本就是站着的,依旧站着,回答道:“我虽年轻不能,可是还有我们太太呢。我们老爷清闲,太太静养,打发我替二老尽孝于老太太跟前,我白日不在家,看顾不得芾儿,因此送到老爷太太房里,有老爷太太看着,我服侍老太太的时候好放心。见到婶娘,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,原不该来打搅婶娘的,别的我不知道找谁了,只好来找婶娘。”
王夫人纳罕,问道:“有什么要紧事你直说就是,说什么打扰与否?”
陈娇娇瞅了瞅在场的宝玉三春湘云等人,犹豫再三,道:“竟是晚些再跟二婶娘说罢。”
贾母命人撤去牌桌,闻声看了过来。
近来贾母久等贾敏书信不至,从前贾敏不曾如此过,贾母心里颇为烦闷,兼之贾珠染疾,贾琏落榜,湘云等姐妹们见状,忙打叠起千百样心思讨贾母的欢喜。今见陈娇娇过来,贾母爱热闹,爱管事,便笑道:“你当着我的面儿说,太太不给你做主,我给你做主。”
王夫人听了,也催促陈娇娇。
陈娇娇抿了抿嘴,褪下腕上的双龙戏珠虾须镯,递到王夫人跟前,道:“按理,一点子东西我们都不在意,金银珠翠咱们这样人家谁放在眼里?什么好东西?不巧那是我先婆婆的陪嫁之物,因此请二婶娘做主,将这个给周瑞家的,好歹把我们先太太的镯子还回来。”